后世之人,每每提及安史之亂時,總會對潼關攻防戰之時,唐玄宗那波送人頭的騷操作,感到分外不解:
大敵當前,先是不分青紅皂白,冤ㄕㄚ了高仙芝和封常清兩位頂級名將大佬;
后來叛軍止步潼關之前遲遲無法攻克,郭子儀等人出兵側擊、顏真卿等人又在河北各種補刀,一時間,叛軍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困境之中,唐玄宗竟然又出來折騰了。
按照咱們現代人的看法,就算哥舒翰當時在潼關躺平啥都不干,只要他老老實實守好關門不出去,安胖子那邊,先崩的可能性就非常大。(根據舊唐書的記載,當時安祿山的心態確實一度崩過)。
可偏偏唐玄宗在這個時候,卻給叛軍們送去了一波神助攻,非ㄅ丨著名將哥舒翰出關去送ㄙˇ。
當年哥舒翰出關時那個哭呀,鼻涕眼淚一大把。
翰不得已,撫膺慟哭;丙戌,引兵出關。
隨后,唐軍一戰而敗,而守衛長安的最后力量,也隨之轟然崩盤。
后世之人,大多將潼關失守的原因歸結于——唐玄宗老了,老糊涂了,而且急于求成,最終親手毀了大好的戰局。
然而,單單用老糊涂、急于求成來解釋的話,確實有些武斷了。
作為關乎帝國命運的這次出戰,唐玄宗在哥舒翰、郭子儀等名將屢屢勸阻的情況之下,與宰相班子們商議之后,依然堅持要大軍出關擊敵,自然也有他認為必須出戰的理由。
而促使唐玄宗最終不按「常理」出牌的原因,大致有三個方面:
安祿山起兵造反之初,唐廷方面確實被打了個措手不及,加之唐朝精銳部隊集于邊軍,如隴右、安西、河東、朔方、范陽等地,內地軍隊在比較弱雞的情況之下,叛軍剛開始打出勢如破竹之勢,倒也不難理解。
然而,等唐廷這邊反應過來之后,朝廷這個大機器一旦整體開動起來,叛軍這邊,以一隅敵全面的的劣勢便逐漸顯現了出來。
朔方軍出擊河北,而此時,河北原先假意投誠的朝廷官員們也開始趁機紛紛反正。
一路狂奔到中原的安史叛軍,回頭一看,我勒個去,我這打天下呢,怎麼一不留神,搞成游擊戰了?
天寶十五載五月,郭子儀、李光弼率部與史思明叛軍主力戰于嘉山,大破史思明的主力,叛軍此戰投入兵力五萬軍眾,一戰被斬首四萬余人,河北叛軍主力,算是基本廢了。
正是因為這次大捷,使得原本很多已經投降了叛軍的州郡官吏,頓時感覺到,這把算是站錯隊了。
隨后,不少州郡便開始了自贖的操作——ㄕㄚ叛軍守將,重新歸降朝廷。
于是河北十余郡皆ㄕㄚ賊守將而降。漁陽路再絕,賊往來者皆輕騎竊過,多為官軍所獲,將士家在漁陽者無不搖心。
嘉山大捷,叛軍的慘敗,讓叛軍與漁陽老巢的聯系直接斷絕。
別說讓朝廷聞訊,上下振奮不已,就是叛軍頭目安祿山當時都開始不自信起來,對于自己造反的沖動,懊悔不已。
祿山大懼,召高尚、嚴莊詬之曰:「汝數年教我反,以為萬全。今守潼關,數月不能進,北路已絕,諸軍四合,吾所有者止汴、鄭數州而已,萬全何在?汝自今勿來見我!」
在叛軍人心惶惶之際,一直憋屈了近半年的唐玄宗,覺得自己看到了勝利的曙光。
而此時,一個探子的回報,更讓唐玄宗徹底不淡定了。
據報,現下,洛陽一帶安史叛軍不過四千,且大多為老弱之輩。
眼前出現了一個軟柿子。
捏不捏呢?
必須捏!
唐玄宗隨后便有了趁機出關,乘著河北大捷之勢,一舉打爆安祿山殘軍,給自己找一回一次場子,壯一壯朝廷聲威的想法。
畢竟安胖子是自己一手培植起來的,如今對方突然作亂,先前,自己的面子算是丟盡了。精銳叛軍咱們雖惹不起,但找個軟柿子使勁捏爆它,重振一下自己的雄風,這點兒本事,唐玄宗自認還是有的。
在唐玄宗看來,哥舒翰畢竟有著二十萬大軍,搞掉對方四千殘旅,這種50比1的打法,怎麼打都應該是贏呀。
而且,為了保險起見,唐玄宗已經下旨,從隴右、安西調撥邊軍精銳部隊,不出二十天便可趕來。
即便哥舒翰出師不利,以哥舒翰名將的風范,退回潼關,守住潼關這個底線,應該還是不難的。
然而,哥舒翰卻并不想走,對于他的這個不想出關,史書以及后人都將之歸結為,他對時局有著一個比較清醒的認識。
但對于當時的唐玄宗和朝廷來講,一直在潼關待著磨嘰的那個哥舒翰,讓人越來越捉摸不透,越來越令人感到不安。
細看那段歷史的話,就不難發現,哥舒翰這位,真沒咱們想象中的那樣老實忠厚。
大敵當前之際,這位竟然還忙著搞宮斗。
以往咱們總會有這樣的誤解,以為有著中風后遺癥的哥舒翰,在領命防守潼關之時,一直都在盡心盡責地跟叛軍PK,直到被唐玄宗的昏聵旨令,送出了關外。
這位是真的可憐、真的冤。
但史書卻明明白白地記載著,這位是真作ㄙˇ,即便在山河飄搖、社稷不保的情況之下,哥舒翰依然沒有放下自己心中的小算盤,開始假公濟私、打擊政敵起來。
天寶十五載二月,哥舒翰向朝廷上書,誣告戶部尚書安思順勾結堂弟安祿山謀反,按理說,安思順作為安祿山的親戚,他謀反的可能性是有的,而且哥舒翰還拿出了關鍵人證、物證——從潼關外逮住了,安祿山派往長安,給安思順送書信的奸細。
但安思順本人的身份,卻不僅僅是安祿山親戚這麼簡單,人家先前可是朔方軍節度使,什麼后來的郭子儀、李光弼等一眾名將,都是他的小弟。
而且這個安思順跟安祿山雖然是親戚,但兩人的關系卻并不好,而且安史之亂前,安思順就曾多次給朝廷提醒,那小子要反。
安思順是不是奸臣,相信朝廷當時心里還是有譜的,但哥舒翰的條陳列舉了安思順七大罪狀,條條件件都是要他命的節奏,而且還明請誅之。
而這一切都是因為,安思順跟哥舒翰倆人的關系,一直不對付,兩人的私仇甚炙。
但此時,一個手控二十萬大軍的將領,義正嚴詞地告訴朝廷,我逮住了一個吃里扒外的貨,你得ㄕㄚ了他。
ㄕㄚ不ㄕㄚ?
只能ㄕㄚ了。
唐玄宗雖然最終昧著良心賜ㄙˇ了安思順、安元貞兄弟倆,但內心肯定跟吃了個蒼蠅似的,惡心到了極點。
哥舒翰這一操作,著實惡心到了唐玄宗,但同時也讓另外一個人,感到了一陣后怕,那就是時任宰相的楊國忠。
楊、哥這倆人之前一直都是站在反對安祿山的同一陣營之內,關系相當不錯,但此時哥舒翰仗著手握重兵,左右朝政的操作,讓楊國忠不由產生了深深的戒備。
這家伙,別是也要反吧?
造反這種大事兒,哥舒翰確實沒有想過,但ㄕㄚ楊國忠的可能,他卻著實考慮過。
當時哥舒翰的手下將領王思禮就曾建議哥舒翰,安祿山既然以誅ㄕㄚ楊國忠、清君側的名義造反,楊國忠這位也不是什麼好鳥,不如咱們就學一學漢代平定七國之亂的做法,ㄕㄚ掉楊國忠,讓對方徹底師出無名。
王思禮當時連操作都替哥舒翰想好了,派三十個騎兵入長安,把楊國忠直接劫持到潼關來,然后ㄕㄚ掉。
祿山起兵以誅國忠為名,王思禮密說哥舒翰,使抗表請誅國忠,翰不應。思禮又請以三十騎劫取以來,至潼關ㄕㄚ之,翰曰:「如此,乃翰反,非祿山也。」
現在咱們再回頭看看這段歷史,不禁感到后怕,這得多麼無法無天,敢帶兵沖入長安,將名義上的宰相逮出來,然后當眾處決。
還有沒有王法了?
當時的哥舒翰雖然表示了反對,但從這上面,也能看出哥舒翰心態的變化,那就是擁兵自重,這二十萬人,正是左右天下大勢的力量,出去能平滅叛軍,回拳也能打爆長安。
楊國忠雖然無能,但不代表消息閉塞,不久他便得到了哥舒翰想弄ㄙˇ他的消息,此時的楊國忠也很無奈,但坐以待斃,可不是他的性格。
隨后,楊國忠開始自救,他向唐玄宗游說,從牧監之中選三千人在內苑訓練,以備萬一,同時又從長安招募萬余人,屯兵灞上。
皇帝和宰相都被ㄅ丨得不得不緊急募兵屯防自衛,當時要防的人是誰?顯而易見。
對于朝廷的動作,哥舒翰也看在眼里,隨后他向朝廷提出了一個,連朝廷也無法拒絕的提議。
既然你們也是為了抵御叛軍、防備萬一而募兵,那麼如今前方吃緊,為了防止你們說的萬一情況出現,請將灞上的屯兵,隸屬于我這邊,以便危急時刻,緊急調撥。
這種義正嚴詞的理由,朝廷自然無法拒絕,而拿到灞上屯兵名義上的指揮權之后,哥舒翰便邀請了灞上屯兵的領導——楊國忠的親信杜乾運,來潼關開個會。
直屬領導讓自己去,杜乾運自然無法拒絕,隨后他便來到了潼關,而等待他的卻是哥舒翰的刀斧手。
六月,癸未,召杜乾運詣關,因事斬之;
哥舒翰的狠,讓楊國忠著實被嚇著了,潼關外有安史叛軍,潼關上還蹲著個心懷不軌的哥舒翰,虎視眈眈地看著自己,此時的長安,竟然給人以極度不安的感覺。
楊國忠不能救,由是始畏翰。
再這樣下去可能就不只是安史之亂了, 安史哥之亂的可能性在不斷攀升。
這可咋辦呢?
最終,朝廷出了一個驅狼拒虎的招,把哥舒翰調到關外去跟安祿山ㄙˇ磕,屆時安西、隴右精銳邊兵來了,再重新部署可靠的潼關防御。
如此一來,哥舒翰出關,便勢在必行,也只有他出去了,朝廷才能心安,楊國忠才能睡得著覺。
當然,除了主觀原因之外,確實也有一個不得不提的客觀原因,那就是——糧草問題,在這個問題ㄅ丨迫之下,哥舒翰最終也不得不妥協出關。
對于糧草問題,在當時的唐玄宗看來,確實是個大難題,畢竟二十萬大軍,每天人吃馬嚼的,都不是一個小數目,同時長安城這麼大一個國際大都市,城內人口數目眾多,每日消耗物資甚巨。
根據天寶三載,岑參《秋夜聞笛》里面的描述:
長安城中百萬家,不知何人吹夜笛。
當時的長安百萬家應該有些文學夸張,但日本史學家始終堅持長安當時有百萬人口的說法,應該還是有可能的。
想象一下,一百萬城鎮人口加上關內郡縣的那些衛星城,再加上潼關的屯兵,此時,朝廷所靠的糧食供應之地,只有關中平原、河中和巴蜀。
而唐廷一直依靠的糧食生命線——東南、淮河、泗水、汴水、洛陽這條線路,此時已經被叛軍截斷了將近半年時間了。
朝廷依仗東南,這是當時唐廷一直以來不得不面對的現實,先前,為了東南糧食運輸,唐玄宗還專門開鑿了一條小運河,從洛陽直接轉運長安,以保證長安的供給。
咱們想象一下,當年黃巢被困在長安之內,沒有糧食的狀況:
四面從茲多厄束,一斗黃金一斗粟。尚讓廚中食木皮,黃巢機上刲人肉。
缺少糧食的長安有多可怕,只有當事人才感受得到,從哥舒翰上任防御潼關,到最終朝廷下令他出關抗敵。
朝廷已經忍了近半年的時期,這半年,朔方軍平叛需要軍糧,邊軍的軍糧更不能挪用,山南也在聚兵防賊,沒有多余的存糧上供。
朝廷只能靠著巴蜀崎嶇山路運糧、以及河中一地的存糧度日,能硬捱這麼久,也確實苦了唐玄宗和一幫度支大臣們了。
但,輸糧主動脈堵塞了,靠著支路續命,總不是個辦法,而且凡事也總是有個上限期限。
六月份,就是朝廷儲存糧食的大限。
夏輸無過六月。
按照以往的慣例,朝廷存糧以及能夠調撥的糧草,最多能撐到六月,再搞不定,那就都要餓肚子玩完了。
這恐怕也是唐玄宗以及宰相班子,在五月之時,不斷催促哥舒翰上路的一個重要原因。而面對這種情況,哥舒翰即便心里另有打算,即便有一萬個不想出關,但只要他還不想反,就不能看著長安因為饑餓崩潰了。
因此,當時的哥舒翰應該是不情愿,又不得不最終接受了唐玄宗的詔令,領兵出關而去。
然而,所有人,包括哥舒翰自己都沒有料到,大軍出關數日之后,二十萬朝廷大軍跟叛軍接觸作戰之時,竟然發生了閃崩,而且逃亡之際,戰況慘烈,損失慘重。
王師自相排擠,墜于河。其后者見前軍陷敗,悉潰,填委于河,ㄙˇ者數萬人,號叫之聲振天地,縛器械,以槍為楫,投北岸,十不存一二。
王師潰敗回潼關不過萬人,連哥舒翰自己隨后也被部將逮住,送到了叛軍陣營。
守軍不過萬人,且都已成了驚弓之鳥,能守的大將還跳槽了,而亟盼邊軍此時尚未趕到。
糧沒了,兵沒了,將也沒了,后補還沒趕到。
估計當時得知消息的唐玄宗都要抓狂了,按照解放戰爭時期的那句名言來套的話,即便是二十萬頭豬,一個個砍的話,也得砍幾天,一天,你哥舒翰就給我把二十萬大軍全報廢了。
這讓我接下來,怎麼守?
只能跑路了。
再后來的劇情發展,大家便再熟悉不過: 潼關失守、長安淪陷、唐玄宗跑路、楊貴妃隕落,唐玄宗提前被退休。
唐玄宗的盛世,哥舒翰的英名,化為一縷煙云,最終消散在歷史的長河之中。